薛二給杜朔約了雪慢看琴,她嫌花蔭樓嘈雜約在城外望海樓。本是瞭望台,最高層是個小閣,和下層落差極高連著窄而陡的木梯。 「老爺請用茶。」雪慢盈盈施禮。
遠眺海面澄平,長風之外天地俱寂。
杜朔靠在椅背上笑嘻嘻看她,老連沉著臉瞪眼,怕當家讓歌女迷住。
薛二猴一樣跳上交椅盤腿坐下,大椅更顯出他只是個毛頭小子。
「先聽曲〈蕉窗雨〉吧?」
雪慢纖白的手指取過琴弓,細密蒼涼的琴音在她手中慢慢迴旋纏繞,急如夜雨敲窗,緩如細雨飄花,杜朔閉上雙眼。
「拉得不好您可別嫌棄不要這琴了。」雪慢說。
「我原就要買的,接著拉吧。」杜朔嘆息道。
「杜大哥你為什麼要買這琴?我真不懂你。」
「我喜歡它的聲音。」
「不是問這,我是問你既然想念他的琴聲為什麼殺了他?」
薛二說完跳起來跑到樓梯口朝一塊木板一捶,觸動機樞木板喀啦下沉半吋,樓梯脫離了樓板落在下層樓面上摔碎了。
望海樓改建為玩景的去處前本是防禦工事,若遇強攻可退到頂層撥動機關,切斷對外聯繫施放狼煙待援。這是雪慢的客人酒中隨口說的。
老連給薛二一嘴巴要揪住他推下樓底,杜朔沉聲喊住了他。
薛二打破了嘴唇,坐起來抹掉嘴上的血瞪著杜朔。
「說話可要有憑證,我一個外地商人在此沒個熟面可禁不起你這樣順口胡謅!」杜朔皮笑肉不笑。
「趙家一片凌亂血跡遍布卻沒有相鬥時兵器砍壞的東西,因為是趙老爺一人做的,他死前布置成入室搶劫又鎖上門讓屍體晚些發現,讓你有時間出城。」
走向大門的血跡是趙平湖用最後的力氣鎖上門。薛二不明白就這點,趙平湖用盡力氣保殺他的人,而杜大哥又故意讓他誤入趙家發現屍體讓人收殮趙平湖,不惜冒著被官府追查的風險。
他為他留最好的酒,他赴約共飲,可是他殺了他。
「我已讓人去通報官府,你逃不了了。」雪慢雙眼冰得要凍出霜花琴聲卻悠揚如故。
「小子你倒聰明,可你這麼聰明怎會把自己和我這殺人兇手困在一處?」杜朔笑得安靜猙獰。
「我不來你能不犯疑?官差隨時會到,殺我們也只是多幾條人命案罷了。」薛二背後冷汗直滴可他得問,證據都被趙平湖毀去,兇手腳印也被血塗去,得讓杜朔自己說出來,他和雪慢姑娘好做人證破案。
「原來那時平湖還沒死?他這麼有心也不枉我們一場結義!」杜朔眼神飄向遠方:「他若不負我我們怎會有今日?」
「趙老爺說他只負過一個朋友,但負他是為了不負他們一場相交。雪慢沒怎麼懂,杜老爺你可懂了?」
杜朔笑得涼涼的不知悲喜:「平湖一生天塌不怕就怕拘束,我怕是他想走了,卻又怕我留他。」他懂了,趙平湖怕自己為他留下將來會恨他。
「我和平湖少年結義,是我的都有他一半,可他執意要走,若任他背棄山寨眾心難服,只能殺他。」
「當家的你沒做錯……」老連支吾道。杜朔向來深沉,但他跟在他身邊太久了,久到幾乎能看穿他的悲喜不形。
「哼,我是對是錯輪得到你來說?」杜朔嗤笑:「殺平湖我一人便夠,你跟來是大夥怕我放跑了他要見證吧?你們看錯了我和平湖,他雖然離開但絕不會向官府說出寨裡的事,我雖不願殺他可也不會違背立寨時定下的規矩。」
「真是你殺了趙老爺?」雪慢停下手,琴弦輕顫,漸弱的琴聲中薛二彷彿聽見了貓皮琴裡紙片撲動的聲音。她袖中寒光一閃厲聲叫:「你領死吧!」
杜朔扭住她的手,匕首從她袖中現出,他一手掐住她的頸子。
「是為了平湖?好,能有妳為他捨命他這輩子值!」
雪慢給掐得背過氣去,兩眼一翻手上匕首鏗然墜地。
「放開她!」薛二撿起匕首撲去,杜朔順手從靴筒裡抽出獵刀擋下。
薛二的匕首被獵刀寸寸壓退幾乎要抵在他臉前。
「好膽識!這姑娘是為了相好,你又為什麼?」
「為我師父。」薛二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卻還不忘裝模作樣冷笑:「你若不殺我貓師父嚇唬我停手小爺興許就放你過去了,可你殺了師父這事就不能完!」
兇手可以是任何一個武林人,可老連手上有個傷腫了幾日沒消,是貓抓傷的,就是這讓薛二起疑。
杜朔瞪了老連一眼,薛二見老連面有慚色便知殺貓是他一人所為杜朔並不知情,但杜朔什麼也沒說。
「杜大哥,趙家那案沒有實證,可你要在這傷了人命官差來你跑不了!你放了雪慢姑娘,剛剛的話便當沒有過。」薛二知道憑他抵不過杜朔,他早該知道雪慢姑娘另有所圖,他不該讓她來的,所以他得救她。
杜朔不為所動,獵刀越來越靠近他的臉幾乎要把匕首推到他頸子上。
「不能放了他!」雪慢不知哪來的力氣拔下髮簪朝杜朔臂上扎,但卻不是扎掐她的手。
杜朔吃痛鬆手,薛二立刻滾開一丈外去。
「當家的!」老連喊。
「別過來!」杜朔的獵刀沒入雪慢腹中,她悶哼一聲倒在地上:「殺女人小孩也要人幫我還要臉不要?」杜朔狠狠瞪著薛二,獵刀上的血滴在地上。
「官府來人啦!」老連砍斷一條鉤索下面傳來有人摔落的喊叫聲。
一條鐵鍊勾上來,帶著流星錘和鐵鉤,薛二便知婁捕頭來了。
老連朝鐵鍊砍了幾次沒斷急喊:「當家的!怎辦?」
「不用急,還有時間,」杜朔面沉似水:「夠我了結你的性命。」
「殺了我們捕頭上來你怎交代?」薛二兩腿發軟。
「如果今天只有一人出去,這裡頭發生的事隨他怎麼說。」杜朔低聲說。
「所以你也要殺了我和老連?」
杜朔笑起來:「我可是殺了我一生最好的朋友,這世上還有誰我不能殺?」
薛二顫抖不止,心知自己今天要死在這裡了。
杜朔坦白是因為不打算讓他們活著出去,只要殺了老連說不慎讓強盜混充夥計就能全身而退。
薛二腹部吃了一腳,劇痛中感到自己飛了起來,背撞碎了望海樓的雕欄直直往樓外飛去。
他看見閃亮的藍天,在房上跑跳雖也是高,可他總在看下一步落腳處,不曾這樣看天空,飛在天上一樣。
他想他再也不用想下一步了。
●
捕頭就要上來了。杜朔走向老連,拿刀的手畫著大圈活動手臂:「接下來知道該怎麼做吧?」
「是……」老連丟開刀。
「若給下在獄裡什麼也別說,軍師會派人來使錢買通知府,我們犯案不在本地,知府不會跟錢過不去的。」
「當家的!你這是……」
老連察覺有異已來不及了,杜朔反手一刀刺進自己的後腰。
老連拔出獵刀,杜朔的喉頭湧出一股鮮血,緩緩從嘴角溢出。
「回去說我姓杜的沒有負過一個兄弟,別讓弟兄們心散了……」杜朔說話時更多鮮血從口中湧出,他笑了一下:「我呀,畢竟還是狗,當不了貓。」
●
婁捕頭爬上頂樓,范通剛抓住鐵鍊要爬,有人跳上他肩頭搶先一步,他大罵著抓他腳,那人卻猴也似三兩下爬高了。
薛二爬上頂樓直往雪慢奔去。
他給踢出望海樓時樓下小蔡正好在窗邊,聽見欄杆砸碎的聲音以為有人要逃立刻開窗,見上面掉下人來想也不想伸手撈了回來。
「雪慢姑娘!」
雪慢聲音微弱:「把我的琴拿來……裡頭的紙……」
薛二抓過胡琴摜得粉碎。
琴裡真有張紙。他瞬間以為她要放走貓皮琴裡的人魂,但雪慢只顫抖著把紙片抓在手裡。
「雪慢姑娘……這是何苦?」
「趙老爺那晚醉了,說要和我退隱世外,在水邊搭個小房,他打漁我給他燒飯,雪安靜地下,好像世上只有我們兩人……那時平湖雪慢,天地無聲。」雪慢嫣然笑得春暖花開卻裝出風塵女子的世故口吻:「瞧說得多美!不讓他哄住都不行……」
紙片被捏得起皺,那是訂婚合八字的紙,男家姓趙。
「是啊……那時平湖雪慢……」雪慢聲音慢慢低下去,薛二知道她已不是在對此世的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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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二揣著請柬往衙門去,大哥回來後辦的頭件事便是下帖請婁捕頭和捕快們吃酒謝他們救了薛二的小命。
一個小孩竟誘捕強盜頭子,幾個捕快當露臉的事跟大哥說了,不管他在旁直搖手做眼色,果然捕快們去後大哥一頓狠罵:「弄不好你可就沒命了讓我怎麼跟娘說?這是要氣死我!」
薛二老實挨罵,這事他辦砸了。
知府說有鄉紳具保老連確是良民硬放了人。雪慢姑娘的仇報了他卻沒給貓師父報仇,他用盡了八輩子的機心還是在別人的棋局裡打轉。
捕頭接過請帖,捕快們知道他做賊是為引捕頭發現兇案,都轉臉對他讚譽有加。捕頭問他為什麼冒險給杜朔下套,他便實說是為了貓師父。
捕頭大笑:「你把那貓叫師父那我要收你豈不還排在牠後面?」
薛二愣了,捕快全靜下來笑著瞧他,暗示快磕個頭師徒名分就定下了。
范通搡了他一把,小蔡腳伸向痰盂,又做個鬼臉把痰盂踢到後頭,意思是這次不會再整他了。
所有人都在等他回話,可他真想這樣嗎?官差人前威風八面,可婁捕頭被知府傳去,灰頭土臉地放了老連。
磕個頭就是自家人,他們都會拿他當兄弟,可他扭頭跑出門外大叫:「老爺子!您愛收我便收不收我便罷,管不著我前邊拜誰為師!」
欸?給我回來!
皮癢了敢對我們頭……
捕頭揮手阻止捕快們叫罵,心想貓不論何時都是同一隻貓,忠於本心,那貓師父把這小子教得很好呀!
陽光下薛二飛快地跑,瘦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長街盡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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